一直以來,江南于我始終有著特殊的意義。我愛江南的細雨,我愛江南的畫船,我愛江南的小巷,我更愛江南的過往。她風雨滄桑,根根發(fā)絲皆是故事;她萬種多情,道道漣漪滿是柔腸。兩千五百年并非短暫,吳越爭霸后亦是惘然。而我,正是在人生低落的時候來到了江南。
一到江南,我便來到了寒山寺。回身展望走過的路,那正是張繼來時的方向。
天朝都城,繁花似錦,人影憧憧,車水馬龍,然而在張繼的心中,卻只有陳年的積雪。年輕的張繼,一心想在考試中奪魁。他身邊所有的人,包括他自己,對此都無限相信。然而天意弄人,命運偏偏在臨近最高處來了個大轉(zhuǎn)彎。張繼驚呆了,他有些不敢相信,然而這就是事實;張繼茫然了,他不知所措,更不知道何去何從。如果就這樣冒然回鄉(xiāng),該如何應(yīng)對鄉(xiāng)人的問詢?如果就這樣重回故里,該怎樣面對同窗的關(guān)懷?名落孫山的張繼無顏回家,便選擇了遠走他鄉(xiāng)。就這樣,倍嘗失意之苦的張繼離開了京城,沿著運河,漂到了江南。
一席素衣,一葉扁舟,一輪明月,一段故事,就這樣在這個叫“楓橋”的地方上演了。
中國的詩人真的是恨死月亮了,因為它總是與離別、思鄉(xiāng)捆綁著;中國的詩人又愛死月亮了,因為它總能寄托人們美好的情感。夜深人靜時,正是想家的好時候,張繼也不例外。看著天邊的一輪圓月緩緩西沉,聞得鴉雀哀愁的啼鳴,張繼心中對家的思念也像這濃濃的秋霜一樣冰冷深沉。望著岸上依稀的江楓,盯著江上孤獨的一盞漁火,張繼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,他的寂寞苦楚,無人可知。落榜之痛、思鄉(xiāng)之苦,讓這位年輕的詩人徹夜無眠,他的下一站到底在哪里呢?屬于他的紅日還會再升起來嗎?就在這時候,寒山寺夜半的鐘聲,悠悠地從寒冷的空氣中傳來。聽著聽著,他默默地潤濕了眼角,他的眼淚流出了這首曠世的《楓橋夜泊》:
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。
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
后來,張繼成功了。也許正是那晚的鐘聲點化了張繼吧,讓他從失敗的地方站了起來,重新找回人生的信仰。
一條石拱橋,因為一個人而不普通;一座寒山寺,因為一首詩而不尋常。歷史到底應(yīng)該感謝張繼的落榜,還是應(yīng)該同情他的悲哀?有人覺得,那些懷才不遇的人寫的那些作品,只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。然而,那些仕途順暢的人,有幾個會在深秋的夜晚,坐在漂泊的船頭,獨自對月長嘆?正如蘇軾說的那樣,“何夜無月?何處無竹柏?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。”我就愿意做這樣的“閑人”。
曾幾何時,我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和“郁悶”、“糾結(jié)”這些詞語有任何的瓜葛,然而我錯了,并且很快地就嘗到了它們各自的滋味。身邊是各種異樣的眼神,鼻腔里是近乎窒息的空氣,胸中郁積著難以排解的憂愁,我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,那就是逃離。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吧,我逃離苦悶的第一站竟然就是江南,我的第一步就邁上了那位唐朝詩人曾經(jīng)張望的臺階。
楓橋只有一座,而張繼卻有無數(shù)個。是否每個張繼在人生失落之時都會來楓橋聽鐘聲,究竟有幾個張繼能夠在寒山寺的鐘聲里尋回滿是夢想的自己。運河的水,可以洗盡歲月的鉛華,但是卻流不走中國詩人追尋自我的決心。每個人在各自年輕的時候,都是懷揣著偉大的夢想。也許是無知,也許是狂妄。但是,那又有何妨?年少本無錯,誰人不輕狂!誰會去責怪一個年輕人虛無的狂妄呢,誰不會去珍惜一個年輕人執(zhí)著的追求呢?
“張繼”,在楓橋重拾自己,再次踏上尋夢的征程。
如果說張繼是偶然來到江南的話,那么有一個人就是刻意來的,他叫蘇舜欽。
慶歷四年,蘇舜欽因支持范仲淹改革,遭到守舊派的忌恨,被抓了個理由趕出了京城。和張繼不一樣的是,蘇舜欽沒有茫然,他很清醒,他的心中早就找好了歸處。
蘇舜欽很愛蘇州,他的一首《過蘇州》,盡顯其喜愛之情:
東出盤門刮眼明,蕭蕭疏雨更陰晴。
綠楊白鷺俱自得,近水遠山皆有情。
萬物盛衰天意在,一身羈苦俗人輕。
無窮好景無緣住,旅棹區(qū)區(qū)暮亦行。
那一次,他雖是過客,對姑蘇卻愛得很深,因為它原本就是一座讓人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。他喜歡這里的白鷺綠楊,他留戀這里的近水遠山。他感慨人生的羈苦,他只恨不能長留。然而這一次,他的愿望終于可以實現(xiàn)了。革職為民的蘇舜欽退居蘇州城,在城南荒蕪處以四萬錢買下了孫氏的廢園,經(jīng)過一番修整,造了一座舉世無雙的“滄浪亭”。
雖說蘇舜欽是革職罷官,然而他卻絲毫不為自己哀傷。他的前半身轟轟烈烈,支持著范仲淹救國救民的豪情壯舉;他的后半身平平淡淡,陶醉在滄浪亭與世無爭的明月清風。也許正因為經(jīng)歷了前半身的殺伐吧,后來的蘇舜欽特別地知足。他寫的《滄浪靜吟》便是明證:
獨繞虛亭步石矼,靜中情味世無雙。
山蟬帶響穿疏戶,野蔓盤青入破窗。
二子逢時猶死餓,三閭遭逐便沉江。
我今飽食高眠外,唯恨澄醪不滿缸。
夸耀了一番自家園中的美景,詩人想起歷史上那些和自己一樣正直的人皆不得善終,他的內(nèi)心不免多了幾分滿足。不知道詩人在吟誦的時候,內(nèi)心有無愧疚之意。首陽山兄弟為義死節(jié),汨羅江屈原為國沉江,即便是詩人的好友范仲淹,雖然兼濟天下蒼生,最終還是被無情地摧殘,而我們的詩人則是在一片小天地里醉生夢死了。一個人寧肯被人詬病,寧肯被人恥笑,也絕不改變他歸隱江南的決心。或許這正是江南的神奇之處吧,他把江南愛得太深!
我愛美景,但不貪戀美景;我厭惡挫折,但不害怕挫折。和范仲淹相比,蘇舜欽得到了一片與世隔絕的小天地,而范仲淹卻是擁有了一個悲天憫人的大胸懷。
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,我來到了江南。然而我始終把自己當成過客,甜美江南于蘇舜欽是永久,于我卻是匆匆。人生之路,我會迷茫,但絕不是永恒,我會畏懼,但絕不是永遠。
我始終相信,自己的人生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方,因為我來到了一個早已被歷史湮沒的地方,那便是桃花塢。
這里曾經(jīng)住著的就是那個文才絕世的唐伯虎。關(guān)于他的典故,最著名的莫過于“三笑點秋香”了,然而這只是身為同鄉(xiāng)的小說家馮夢龍不甘于唐解元的才華被埋沒,故意編個故事氣氣那些所謂的當權(quán)者罷了。雖然三笑是傳奇,但是他的才華卻非虛構(gòu)。雖然唐伯虎才華橫溢,但是就像唐朝的張繼一樣,他也輸給了命運。然而張繼是幸運的,畢竟他后來還成功過,可是唐寅卻是徹底失敗了,他被科舉堅決地拒之門外。沒辦法,他太有才了,科舉為他關(guān)上沉重大門的那一天,藝術(shù)已經(jīng)把他納入寬闊的懷抱。
科舉失敗后的唐伯虎,難免也會倍嘗人情的冷落,連自己的妻子仆人都沒有好臉色。作為封建社會的一個學子,唐伯虎經(jīng)歷了科舉失敗這樣的不幸,試問還有什么能比這更不幸的呢?既然做不成世俗人間的小官,那就做一個精神世界的仙人。
桃花塢里桃花庵,桃花庵下桃花仙。桃花仙人種桃樹,又摘桃花換酒錢。
酒醒只在花前坐,酒醉還來花下眠。半醒半醉日復日,花落花開年復年。
但愿老死花酒間,不愿鞠躬車馬前。車塵馬足富者趣,酒盞花枝貧者緣。
若將富貴比貧賤,一在平地一在天。若將貧賤比車馬,他得驅(qū)馳我得閑。
別人笑我太瘋癲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不見五陵豪杰墓,無花無酒鋤作田。
唐伯虎的這種不愿鞠躬的情懷和李太白的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權(quán)貴,使我不得開心顏”有著多大的相似之處啊!看過了唐伯虎身世,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覺得詩人懷才不遇是自己的無能了。難道曠世奇才的唐伯虎無能嗎?難道不羈瀟灑的李太白也無能嗎?有才就是有才,這是永遠都不能否認的事實。究竟什么是造物弄人,到底什么是命運多舛,這一回算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。
相比較大才子,我是幸運的。當然,我也沒有資格能與其相比,姑且當作自我安慰吧。連唐伯虎都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,我的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?所以,我沒有看破紅塵,我依然在茫茫塵世間躑躅前行。
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,我來到了江南。不經(jīng)意間,我踏上了中國文人的一條舊路。落榜的張繼、罷職的蘇舜欽、除名的唐伯虎,他們走過的路,我又重新走了一遍。歷史并沒有多少巧合,他們所走的道路,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走,或者正在走著。如果問問身邊的朋友,或許曾幾何時,他們也走過。
寒山寺的鐘聲再悠揚,畢竟還是敲出了中國文人的寂寞孤獨;滄浪亭的波紋再漣漪,到底還是漾開了中國文人的無助可憐;桃花塢的落英再繽紛,終究還是氳滿了中國文人的憤世嫉俗。文人就是這樣,這些才是文人的本真。桀驁不馴、自命不凡,是文人身體里最重要的一條脊梁,失去了,他們就不再是文人,或者說,不再是純粹的文人。
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,我來到了江南。青山秀水蕩滌我心靈的塵埃,小橋人家重塑我靈魂的歸處。我不再為身處逆境而悲哀,因為生活本沒有順逆;我不再為人生慘淡而疾苦,因為人生也無所謂得失。
在我人生困頓的時候,我找尋夢里依稀的江南。臨別時分,轉(zhuǎn)身回望江南的那一瞥,我終于明白,人生處處是江南。
蘇外相城校區(qū) 陳益剛